文化沙龙
编者按:“华章投资”微信公众号的《文化沙龙》栏目,目前有《读书沙龙》与《影视沙龙》两个子栏目,分别刊登华章投资集团员工的读书心得和影视剧的观后感,为广大干部职工提供了一个增进相互了解、促进文化交流的平台。
近日,供应链公司的周斐同志观看了舞台剧《金锁记》,心有所感而提笔,得观后感一篇,辞藻优美、文笔淡雅,对戏剧的解读入木三分,对人生的感悟引人遐思。现刊发全文,与诸君共赏。
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。
《金锁记》被认为是张爱玲最好的一部作品,对张爱玲一向批评有加的傅雷先生却赞这部小说为“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”,著名旅美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甚至给予了“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短篇小说”的极高评价。
粤语舞台剧《金锁记》
香港焦媛实验剧团制作的粤语舞台剧《金锁记》,编剧王安忆,导演许鞍华(复排导演余健生),艺术总监兼主演焦媛,这个堪称豪华的创作阵容对戏剧爱好者的吸引力不言而喻。闻悉此剧来南昌演出,第一时间在大麦网上抢票,并暗暗祈祷演出日千万不会出差或加班,幸好,如愿看了,心绪久久不能平复。
江西艺术中心大剧院门口的宣传海报
《金锁记》描写了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悲剧一生,曹家为了攀附权贵(直白地说,就是为了钱)把七巧嫁(卖)进大户人家姜家,做瘫病在床的姜二爷之妻,七巧却钟情于三爷。封建家族的桎梏、欲爱不能的痛苦,让七巧转为对钱财的执拗追求和占有。在金钱与情欲的压抑下,七巧心态逐步变得疯狂扭曲,性格行为乖戾狠绝,甚至不惜将自己所遭受的种种不幸转嫁至儿女,以变态的报复来补偿自己那注定是悲剧的命运。“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,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,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”。
对这部小说的各类书评、人物分析、文学意义及思想价值的论述层见叠出,我自不必也不敢点评,仅对这部舞台剧分享一点个人粗浅的感受。
原著故事已有极好的戏剧基础和架构,搬上舞台,就看编导和演员等如何将戏剧张力发挥至极致。这部剧对原著最大的改编是:编剧删除了曹七巧的儿子长白这一整条线,保留了女儿长安一线,这种改编更突出了这是一部“女性的悲剧”,让主线更明晰、剧情更紧凑、戏剧冲突更集中,当然,同时也弱化了表现曹七巧的恶毒,许是王安忆女士的笔下温柔吧。
这部舞台剧分为两幕,第一幕铺陈展示了七巧嫁入姜家后,她与丈夫、小叔子、婆婆、妯娌、娘家的兄嫂的关系,娘家只想从她这儿捞便宜,她对丈夫欲求不满而嫌弃,喜欢小叔子却囿于道德人伦爱而不得,婆婆、妯娌们既瞧不起她又怕她,七巧的灵魂与人格在压抑、委屈和算计中逐渐沉沦。
舞台剧《金锁记》剧照
相较原著通篇让人看到的都是“恶”与“悲”,导演和编剧似乎更善良,这一幕里,在丈夫、婆婆去世后的分家一场戏中,大胆融入了一点点喜剧元素。三房争家产,七巧呼天抢地请求九老太爷为二房做主,谋求更多的财产,言语犀利,泼辣难缠,而九老太爷装腔作势的姿态,阴阳怪气的声音,滑稽夸张的动作,从台词到人物表演都十分有喜感,使人物塑造更加立体饱满。
第二幕集中呈现分家后的七巧一步步进化到病态的乖僻、刻薄、恶毒,乃至神经质,尤为浓厚地描画了七巧对女儿长安的控制。她几乎断绝了与往昔家人(虽然那也的确难称作家人)的联系,独自过活,在孤苦中逼女儿裹小脚、退学,乃至像她一样抽鸦片。在长安与童世舫两情相悦时,她无情地百般破坏,最终在订婚宴上告诉世舫女儿抽大烟,导致女儿的爱情同样以悲剧收场。订婚宴闹至最后,七巧跳上三爷的背,与她当初出嫁时由三爷背进姜家相呼应,一大段既似控诉又似独白的台词,肆意宣泄着她心中的恨与怨、悲与苦。
这一幕的最后一场戏是一幅剪影式的画面:七巧蜷缩在榻上,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一口气吸着大烟,背后又一次升起硕大苍白的月亮,在那死寂的光影下,明明是一个活人,却枯萎得像个死人,她活着,灵魂却早已死去。第二幕比第一幕节奏感更强了,可连些许喜剧性都没有了,只剩下阴郁、苍凉和无奈。
焦媛饰演女主角七巧
整部剧最值得赞叹的当属焦媛的表演。曹七巧这个人物年龄跨度大、性格极端多变,台词密度高、语速快,肢体语言丰富、动作夸张,表演难度极大,焦媛不愧是“香港舞台剧女王”,以她在舞台上的爆发力、感染力、扎实的台词功底和肢体表现力,还有对人物深层的理解和演绎,完美诠释了曹七巧这个经典人物,表演张力极强却丝毫不露痕迹,令观众叹为观止。
上下半场的曹七巧的年龄分别处于少妇和老妪阶段,为区分这两者,焦媛对肢体和声线采取了不同处理:第一幕七巧初入洞房时一句“人呢”,少女的俏皮、娇媚;第二幕昏暗的舞台上七巧又是一句“人呢”,怨妇的尖刻、乖张,两幕的语气语调完全不同,而这么简单两个字的台词,就交代了七巧几年的心路历程与变化。在此过程中,她的身段从柔软到僵硬,眼神越来越凶狠阴鸷却也越来越失焦,刻画得非常细致。
焦媛对于曹七巧的塑造最惊艳的则是第二幕分家后她的整个体态、声音、神情的变化,佝偻的背、倾斜耷拉的肩、永远也打不直的腿弯,加上尖锐的声调,狰狞的表情,人鬼难辨,她就拖着这样一具干枯朽迈的身躯和一副张狂刻薄的嘴脸招摇过市。身体的病弱伴随的是精神的挣扎,挣扎到极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破坏力,她的声音听得让人汗毛竖起,她的身影看得叫人不寒而栗。当她喷薄酣畅地表演着大篇幅的台词(无论是骂骂咧咧的对白,还是声嘶力竭的独白)时,七巧的恶意从咬牙切齿间深深穿到观众的心底里,阴冷可怖,令人憎她、厌她、畏她,却也不禁怜她。焦媛以夸张而又真实的表演和准确到位的节奏把控,将七巧不同阶段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却又浑然天成。
竹制布景板前的人物剪影
除了表演,这部剧的舞台布景也颇有特色。两块竹制布景板(根据情境不同,可充作门、墙、屏风)、两侧可移动的露台、一张卧榻、三两张桌椅、一盏灯,一轮明月孤悬于空,仅此而已,整体风格简洁而冷峻。我猜想,导演和编剧将舞美设计简化,是希望把空间留给人物塑造。但我以为,整部剧因此在话剧气氛感上略显薄弱,因为这不是《等待戈多》、《恋爱的犀牛》之类的先锋戏剧作品,其本身的故事情节性不强,凭人物表演即可释放戏剧张力,极简的舞台布置反而能突出人物塑造和思想表达。可《金锁记》是一出现实主义悲剧,剧情的推动、人物的勾画、情感的传递都需要气氛铺垫,而舞美设计恰恰能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,就这部剧而言,舞美设计可再繁复一点。
这部舞台剧虽然没有刀光剑影,但对观众而言却是跌宕起伏的心灵体验。曹七巧的人生给予我们太多启示和警醒,她自己被“金锁”锁住,又用“金锁”去锁住儿女,终其一生,孤立、张扬、幽怨、扭曲,一步步被金钱和爱恨占据、折磨、吞噬、毁灭。一个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人,却偏偏想要掌控别人的一辈子,从自己命运悲剧的受虐者变成了儿女命运悲剧的施虐者,得到的只是“被厌弃”,最后剩下一副枯槁的空壳没了人样。
焦媛说“人人都是曹七巧”。是的,时代变了,人性却没怎么变,名缰利锁,爱恨情仇,谁人做到完全挣脱?真相恐怕是残酷的,世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给自己套上那把“金锁”,松不开、放不下,习以为常,到最后,却发现自己被“锁”得越来越紧,伤人伤己,错失了多少平常简单的幸福,那究竟是出于强烈的爱还是变态的欲?也许命运是唯一合理的借口。
“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,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,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——完不了。”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,月亮之下,一幕幕“金锁记”依旧上演着。
最后,忍不住想安利一下舞台剧,尤其是话剧,舞台虽小,但那种现场感传递出来的能量无比巨大。焦媛谢幕时,反复说“舞台需要观众”,推荐大家走进剧场,现场感受舞台,体验不一样的人生、探究不一样的世界。
本文作者:供应链公司 周斐
本文编辑:罗翔